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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为什么今天特别需要阅读昆德拉?对话译者许钧、余中先、董强

2023-07-16 02:44 来源:略喷网 点击:

为什么今天特别需要阅读昆德拉?对话译者许钧、余中先、董强

国际著名作家米兰 · 昆德拉日前在巴黎去世,终年 94 岁。

消息传到国内,一时间,几乎每个读过米兰 · 昆德拉的人都在社交平台上为这位影响力巨大的小说家感到惋惜。

△米兰 · 昆德拉

昆德拉在中国掀起过两次热潮。第一次是上世纪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,韩少功和姐姐韩刚翻译了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,文学青年们疯狂地阅读昆德拉。到了 2002 年,上海译文出版社购买了昆德拉主要著作的版权,要根据昆德拉选定的法文版本来重新翻译,带来新一波 " 昆德拉热 "。

昆德拉的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有着怎样独特的地位?他为何总能唤起中国读者的兴趣与共情?现代快报记者采访了许钧、余中先、董强等三位翻译过昆德拉作品的译者。

许钧新世纪初翻译的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,迄今为止销量已经突破 300 万册,成为一代代读者的精神之书。董强和余中先都见过昆德拉本人,前者是昆德拉唯一的亚洲学生。他们的思考,或许能为我们理解昆德拉提供一些新的线索。

董强(北京大学燕京学堂院长、外国语学院博雅特聘教授,原法语系主任):

要对虚假的意义保持警惕,要去真实地生活

我的观点很简单:米兰 · 昆德拉得不得诺奖都无所谓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他不得诺奖不是他的遗憾,是诺奖的遗憾。

在理论方面,昆德拉的文论有 " 三部曲 ",我翻译了《小说的艺术》和《帷幕》,还有一部余中先翻译的《被背叛的遗嘱》。这三部作品对了解昆德拉非常重要,尤其是《小说的艺术》。如果把昆德拉仅仅看作是个小说家,写了几部重要的或者畅销的小说,就把昆德拉的整个格局弄小了。他是 20 世纪对小说这个文类有着最深最广的理解的这么一个小说家。

△《小说的艺术》

首先,他是以音乐作为参照体系重读了整个的小说史,对小说的本质、小说的理念、小说的职责这些问题都进行了透彻的分析。其次,他向全世界介绍推广了中东欧国家的一些艺术创作,使得那些被忽略的作家受到更多的重视,比如穆齐尔、布洛赫,尤其是他对卡夫卡的阐释,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分析和理解。

△《帷幕》

我做他学生的时候,其实并不知道他在国内那么有名。他本人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忠实读者,我们聊天时他会流露出来。我就反思,为什么昆德拉在中国有这么大的受众?我作为他的学生,也可以说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和友谊。我个人的感觉是,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当时生活的环境,跟捷克有不少相似之处,读他的书有一种代入感。另一方面更多的还是昆德拉小说中体现出的那种精神和风格,中国读者有认同感。昆德拉的小说不沉重,但又很深刻,显得很轻松,带有玩笑、幽默、反讽,可以说是举重若轻,这个跟中国美学其实很接近。

△《玩笑》

很多人强调昆德拉的政治性,但就我所知,昆德拉本人尽量弱化他的政治性,他把自己看做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,一个超脱于政治之上的小说家。他在捷克的生活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素材,他是希望人们通过他的作品去了解这个时代,去了解人的存在,了解东欧人的生活,了解西方现代人的困境,等等。他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,政治小说不是小说。所以我觉得不能把他看作是一个政治作家。

昆德拉曾经确实是红极一时,人们对他的欣赏、阅读可以说是铺天盖地的。有一阵子又说他过时了,读的人少了,等等。我觉得这都是很正常的。但我们现在不光依然要阅读昆德拉,而且阅读昆德拉应该说有特别的意义。

如今文学遇到了不少的危机,尤其是受到了其他表达方式,比如说图像、影像、多媒体的挑战,欣赏习惯也有很大的变化,人们喜欢读简短的东西,静不下心来好好读小说。我们应当怎样让小说在这个时代继续发出它最强的声音?其实昆德拉为小说指明了不同的方向。他最重要的理念就是,小说是对存在的探究。他提出小说要像探照灯一样,去探索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探索过的那些角落。其实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变化,到处都会有一些新主题的出现。

昆德拉写过一个著名的作品《庆祝无意义》。但是我们不能简单从字面意义去理解,千万不要以为昆德拉就推崇一种没有价值、没有意义的生活。如果那样的话,他也成不了大作家。他的意思是说,我们要对一些虚假的意义保持警惕。我们要去真实地生活,保持个体的价值。个体的隐私、自由、爱好,哪怕是癖好,都是很重要的,不要被一些庞大的叙事所误导。

△《庆祝无意义》

整个西方包括法国对昆德拉的去世反响巨大。主流的媒体都是整版整版地介绍昆德拉,所有的媒体、作家包括读者们都一致公认昆德拉是 20 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,无论是在艺术创作层面、思想层面,还是对于人的处境的思考层面,他都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,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启发。

余中先(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,《世界文学》原主编):

昆德拉以幽默、轻盈写出现代人的沉重

我们在 80 年代中期就注意到昆德拉了,想把他的作品介绍进来。大家当时都是从昆德拉作品的英文版做转译,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韩少功和姐姐韩刚一道翻译的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。中国的作家和读者之所以对昆德拉感兴趣,首先还是他的身份和经历,能让我们感到共鸣。

1993 年,我得知昆德拉的《被背叛的遗嘱》出版,便让朋友从法国买了一本寄给我,从中选了几篇翻译出来,在杂志上刊登。后来想出单行本,但因为版权问题没解决,没能出版。

△《被背叛的遗嘱》

20 世纪 90 年代末,昆德拉授权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出版自己的法译作品,同时宣布之后别的国家的译者再翻译他的作品," 要从法译本转译 "。这是因为,他对用捷克语发表的作品有所反思。有的作品他后来认为并不作数,有的作品中的一些词句和暧昧的表达,他在去国后也不再认可。而自己作品的法语版是他去到法国后亲自审定的,认为不会再让读者对他过往的写作态度和立场有所误解、误读。

△《告别圆舞曲》

新世纪初,上海译文出版社购买了昆德拉十多部作品的版权,组织人员重新翻译,这次重译带来第二轮 " 昆德拉热 "。我翻译了其中的《被背叛的遗嘱》《告别圆舞曲》,还跟郭昌京合作翻译了短篇集《好笑的爱》。这一批作品基本上是应昆德拉本人的要求,从法语版转译过来的。

也正是在这新一轮的 " 昆德拉热 " 中,我在 2003 年最酷热的夏季,在巴黎见到了昆德拉本人,这是我与昆德拉这个作家仅有的两次面对面接触。我记得我们聊了很多,聊了捷克文学、昆德拉、他的译本。

昆德拉对自己作品的译本比较苛刻,会做检查译文的工作,他说其中有一段你怎么处理的?那一段后来去掉了,正好我带了法文原文,就说上海译文出版社已经跟我们说明了这一段去掉,换上哪一段。这给我的印象比较深。

至于《被背叛的遗嘱》,他的解释是有些作家的遗嘱在解读中实际上会被背叛,但如果这个作家的遗嘱本身就是违心的,那么这种 " 背叛 " 未尝不失为一种 " 忠实 "。

昆德拉的写作不是 " 模仿 " 生活,而是一种 " 戏仿 ",以 " 轻 " 来对待 " 重 ",以幽默来对待严酷,以嘲笑、戏谑、举重若轻的方式对待人生和文学。这其实是欧洲文学的一个传统。他喜欢的一些作家,从塞万提斯、拉伯雷,到福楼拜、卡夫卡、普鲁斯特,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传统。在任何一个不敢说真话的时代,真话必然会以某种调侃的、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。

△《好笑的爱》

在今天,在一个不再因说真话就倒霉的年代,我们读昆德拉还有意义吗?当然!有文学表达上的意义,有价值判断上的意义。昆德拉时时处处都在表现出对既定规则的一种蔑视和挑战。他从讽刺与幽默中寻找着文学的另一种可能性,即便作品所涉及的都是关乎人类生存的基本主题。我记得,当年,在七月份热浪滚滚的巴黎街区,他穿着拖鞋,带着我横穿马路时,就表现出了对红绿灯的大不尊重,我想,他对文学上的种种戒律同样也是抱着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的。

总之一句话,在世界走向多边化,文化也趋向于多样化的当今社会,我们更能在昆德拉的作品中读到一种文学自由表达的小小声音。而这小小的声音,则体现出了昆德拉那独特的也富有普遍意义的审美价值。

许钧(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,中国翻译协会原常务副会长):

" 俗 " 是一种生命的亲切的表达

昆德拉 1975 年到法国,去的城市是雷恩,在雷恩第二大学文学院,我 1976 年去那里留学。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昆德拉,他就在我身边,只是我不知道。韩少功翻译了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之后,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在关注昆德拉,作家、哲学家、比较文学家都在谈论他,但每个人只看到了他的一面。

2002 年,上海译文出版社来找我翻译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,我当时没有立刻答应,认为昆德拉总是与政治结合在一起,与我翻译过的雨果、巴尔扎克、普鲁斯特这样的大家相比,这个作家不够分量,又觉得当时韩少功已经译得很好了,完全没必要再译。我这个人有一种习惯,喜欢和热点保持距离,不喜欢去跟风。后来在认真读了之后才认识到昆德拉的深刻性,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家。

△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

昆德拉经历的某些历史阶段的情况与我们具有某种相似性,后来他又从一种文化和社会语境进入另外一种文化和社会语境,并且他的写作关注的是特定历史阶段个人的具体的生存状态,这几个方面对中国人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。

昆德拉对于中国当代作家的影响是非常大的。他的小说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人在世界当中的存在,他用他的小说去拓展人的存在的种种可能。我们从他的小说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历史的境遇,但他没有把所有的笔墨都投向这里,而是去凸显历史进程当中个体生命的存在。语言上,他使用的都是很简单、明晰的词,甚至不惜重复,去直抵语言所可以抵达的深处。

△《生活在别处》

我们对于昆德拉的阅读经历了三个阶段:20 世纪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,那个时候刚刚发现了昆德拉,对于昆德拉的阅读是偏重于历史的、政治的阅读。到了 21 世纪初,我们可能发现的是一个更加真实客观的昆德拉。因为昆德拉的作品都是从法文翻译的,他认为与原文具有同等的价值。这个时候重新翻译昆德拉,实际上就是重新解读昆德拉,或者说是去寻找一个真实的昆德拉。现在,经过了三四十年的阅读之后,作家的文学特质会超越很多背景,越来越承认昆德拉作品的经典性地位。

法国的 " 七星文库 " 收入了他的 15 部主要作品,那是在他 82 岁的时候。生前能够进入 " 七星文库 " 是不得了的。中国文学作品能够进入七星文库的就《红楼梦》《金瓶梅》《水浒传》等几部文学名著。现在不会再出现什么 " 昆德拉热 " 了,但是他的作品的经典性依然能够吸引到大家。

△《无知》

如何理解昆德拉所谓的 " 媚俗 "?在昆德拉的作品中," 俗 " 往往体现了生命之重,指向的是大地;另外一面是生命之轻,是理想,是腾飞的方面。昆德拉说,媚俗是对粪便的否定。这句话我觉得太深刻了。俗的东西我们弃之于不理,远离、轻视、看不起,觉得太俗;故作风雅,故作高尚,这才叫媚俗。

人是不能免俗的,我翻译的小说《无知》当中有一个情节,女主人公在国外很多年,回到故乡的时候带了法国的葡萄酒。可她的朋友不领情,没有人喝,不喜欢喝。他们就喜欢喝啤酒,喝了以后他们之间嘻嘻哈哈。在真实存在的人当中,这些所谓高雅殿堂不能谈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,甚至是生命的一种亲切的表达。

现代快报 + 记者 陈曦 上海译文出版社供图

(校对 季林巧 编辑 周冬梅)